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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其人剑走偏锋,非是正道栋梁之才。
他想到自己宝刀已老,又思及方怀远日薄西山,展煜伤残难愈,武林盟的未来说不准要落到那等狼子野心之辈手里,纵然方咏雩尚在人世,可他武功已废,现今更不知下落,哪能顶起临渊门方氏的擎天柱?诸般种种,远虑近忧,刘一手不禁黯然失魂,也没了再与昭衍纠缠的心思,随手掏了一锭碎银丢在柜台上,拂袖而去了。
刘一手既去,昭衍却不急着离开,大剌剌地走回到柜台边,先捏起碎银掂量一二,问摊主道:“这锭银子赔刚才砸毁的桌椅碗碟,可是够了?”
摊主战战兢兢地道:“多、多了……”
“那就好。”昭衍一笑,径自找了张空桌坐下,“再来碗面,这回多加浇头。”
他旁若无人地吃起面来,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旁人错觉,混在食客中的几个探子见状,悄然退去了。
待昭衍吃完了一大碗肉臊面,夜深已至五更,他终于搁下碗筷,抹嘴走人。
一路上,昭衍见到了好几拨行色匆匆的差役,想来是奉命搜查全城,黑石县只有前后两处城门,早在县衙出事后就被勒令封锁,看守都换成了萧正风当初从宁州府营调来的精兵,没有一个酒囊饭袋,周遭还潜伏了诸多地支暗卫,就算掳走殷令仪那人有刀枪不入之躯,也未必有万夫莫敌之力。
冯墨生料想不错,如此紧迫的时间内,凶徒绝无可能携带人质逃出黑石县城。
昭衍无意多生事端,主动避开了这些差役,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,他虽晓得李鸣珂等人在何处下榻,却也知道自己如今惹人生厌,于是兜兜转转了好一阵,最终找到一座未坍塌的石拱桥,就着长渠流水和些微月光,野猫一样蜷在了桥洞里,好在这盛夏夜里的风不算寒凉。
借一抹月光勉强照明,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只纸团,展开成皱巴巴的一页纸。
不难看出这页纸应当是从哪本古籍上撕下来的,边角毛糙,纸面泛黄,上头用蝇头小楷抄录了半篇文章,昭衍仔细辨认过,想起是《易经》中的《说卦传》篇,若是没有记错,里面应当是阐述八八六十四卦相关的内容。
昭衍不信鬼神,对易学也无甚兴趣,一字不落地阅读完上面的内容,手指再细细一捏发觉略厚,顿时眉头微挑。
他舔了舔指尖,拈住书页一角,如揭豆腐皮一样细致缓慢,果真撕开了夹层,原来这一页是由两张纸粘合在一起,当中藏有第三张纸,折叠成方块,脆弱如蝉翼,像是多年前的信笺。
没来由的,昭衍屏住了呼吸。
他靠着石壁坐起,屈起双腿当桌子,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开,开头一句“中宫亲启”登时刺入眼帘。
薄薄一页信笺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,想是情势已到燃眉之际,写信人的字迹有些潦草,但不难看出是女子手笔,她在前面言简意赅地写明了当下状况,着重提及“叛徒有二,尚不明确”和“九宫名单泄露”这两件事,而后才是她为阻情报继续上传,亲率离宫精锐夜袭掷金楼一事,此役之后,世无掷金楼,离宫上下死伤殆尽,万幸夺回了九宫名单,只是她行踪泄露,必将面临听雨阁上天入地的追杀。
昭衍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,他急忙向下看去,只见写信人断然决定独自北上引开追兵,派仅存的两名心腹护送名单前来投奔,盼这收到信的人能够尽快甄别出叛徒身份,而她将在一月之内赶往落花山,那里地势险峻复杂,若能提前于此做好部署,或能反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。
她在信里特意提到,倘若不能确定其余人孰可信任,万不可贸然与之联系,以防遭人利用,只可徐徐试探,莫要轻信;若能成功联合剩余几人,即便分布四海,亦能携手抗敌。
最后,这个始终保持冷静的女子笔锋一转,却是恳求对方看在同僚之情的份上,派人去宁州寻找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儿,写到那孩子年岁小,她离家时正在发热,不知眼下是否病愈云云……若能找到,不求将他养在身边悉心照料,但愿为他找户好人家,不必让他知道父母前尘,能够侥幸逃过此劫,今后无病无灾地过上一生,纵然他们夫妻俩粉身碎骨,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。
这一段小字有些模糊不清,像是曾有水滴落在上面氤氲了墨迹,一如现在。
无声无息间,泪水从昭衍的眼中夺眶而出,淌过被风吹冷的脸颊,一滴滴落在信笺上。
写信的人是谁,被她托付这封绝笔信的人是谁,又是谁令刘一手赶来此地将之交付给昭衍……这一切问题的答案,于此刻不言而明。
信纸被泪水濡湿的刹那,昭衍浑身颤了颤,连忙粗鲁地抬起袖子将脸擦得通红,深呼吸了几下,这才翻开背面。
信笺背后,是九行人名。
“……”
手指痉挛般抽搐了两下,昭衍面无表情,将这九行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,这些人里有他熟悉的,也有闻名不曾见面的,更有……闻所未闻的。
这一刻,平地无端起狂风,吹乱了桥下一泓静水,自下卷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,冷冷拍打在昭衍身上,恍惚间如闻腐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