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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人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来自什么?是眼中所见,耳中所闻,手中所触,心中所感。

    然而,眼睛会被假象欺骗,耳朵会被杂音干扰,摸到的东西未必是真,心里的猜想或许有错。

    江烟萝不愿怀疑自己,可在这一刻,她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着那具被剥了头颈和双手皮肤的女尸。

    秋娘身上没有明显的痣或是胎记,受伤留下的疤痕也在药虫作用下消去了,除了那张脸,她全身最具辨识的就是一双手,那里有常年使剑留下的茧子。

    失去这些后,哪怕是江烟萝要确认秋娘的身份,也只能根据身形轮廓和猜想推断。

    倘若没有意外,那日未时死在惊风楼主院里的人是假玉无瑕真杜允之,而他顶替陈朔的身份去了侯府灵堂做刺客,死的人就只能是负责监视他的秋娘。

    本该如此。

    江烟萝垂下眼,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冷意,犹如雨中鬼女。

    兰姑也意识到情况不对,她立刻召回了小队暗卫,在附近展开了刮地三尺般的搜查。侯府大乱的余波未平,附近勋贵人家纵有不满也怕惹上是非,捏着鼻子给这帮鹰犬行了方便,结果在某家偏院一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,暗卫们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。

    这个女人头颈、双手皆无皮,胸前缠着被血洇透的棉布,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,双目睁开却发不出声来。

    “她是——”

    兰姑愕然地转过头,可没等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,江烟萝已走进屋里,在女人身边坐下。

    那双眼里有万般痛苦,在看到江烟萝的刹那化为乌有了。

    “秋姑姑……”

    江烟萝的声音很轻,她将手小心放在女人的身上,乳白色的药虫从袖下钻出,可这一次只是杯水车薪。

    她看着秋娘身上的伤口,多处已经脓肿溃烂,人早该死了,却被一股阴寒柔和的真气强行吊着性命,摸上去只觉这人比尸体还要凉。

    江烟萝闭上眼,仔细感知着秋娘体内这股残余真气,至少是三天前留下的,如今已快散尽了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不是冬月初二的子夜,早在十月廿九那日早上,秋娘已经出事了。

    江烟萝解开缠在秋娘胸前的棉布,那里果然有一道狭长伤痕,上头还有针线缝合痕迹。

    是谁动的手?

    秋娘眼中如有波涛汹涌,手指在被褥上艰难地抠动着,于是江烟萝命兰姑取了墨汁和白纸来,看她无比缓慢地写下几个凌乱潦草的字:

    昭……骗……漏雨……左手……不敌……换皮……续命……

    兰姑看得满头雾水,江烟萝却低下了头,眼底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。

    有人易容成昭衍,将秋娘骗出了藏身处;

    那天下着大雨,半路上秋娘发现对方的“天罗伞”漏了雨水,明白中了计;

    秋娘刺伤了对方的左手,可惜不敌,那人换走她的皮,却为她强行续命,让她躺在这里苟延残喘。

    ——不是事先确定,而是无法判断,所以干脆来了一出混淆视听。

    从浮云楼主院里抬出来的女尸死于初二未时,可她不是秋娘,只是玉无瑕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替死鬼;

    杜允之死前说他是当日子时才逃出软禁假扮陈朔,恐怕也是骗她的;

    他对江烟萝暗示是昭衍串通玉无瑕背叛了她,并非他亲眼所见,而是江烟萝漏算了嫉恨人心。

    ——杜允之到死都是玉无瑕的棋,她用杜允之来算计江烟萝,再挑唆江烟萝对付昭衍,因为在步寒英出事后,昭衍对玉无瑕来说已经是个叛徒了。

    杂货铺的女掌柜说,当日来买针线包的客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并不进去,是店中老汉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流血伤口;

    她又说,那人今早也来过店中,却好像对上次的事情全无印象了,还向她问过详情。

    ——昭衍已经发现了关键,可凭他一人的力量没法及时找到秋娘,就算找到了,如今的他也无法取信于江烟萝,所以他故意引当下最憎恨玉无瑕的人来查这条线索。

    有子母连心蛊在,除非一击毙命,否则昭衍想拉江烟萝同归于尽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然而,在两人形同决裂的当下,昭衍要想在江烟萝不备时出手偷袭,几乎是天方夜谭。

    ——他那样聪明,惯会审时度势,所以负剑去找了萧正则,将这场攸关性命的豪赌交还到江烟萝手里。

    “照顾好她,叫良医来!”

    江烟萝腾地站起身,匆匆对兰姑撂下句话,疾步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心脉之间,母蛊从一个时辰前便开始躁动不安,眼下仍在持续,说明子蛊未死,昭衍还活着。

    来得及吗?

    万幸江烟萝还记得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的地下渠道路线,她冲出庭院便入暗渠,摆脱了巡城守卫和沿途路阻,以最快速度朝听雨阁总坛奔去,生生用三刻钟赶完了半个时辰的路程。

    饶是如此,当江烟萝来到总坛门口时,她已是汗流浃背,真气虚耗了大半,脚下险些一软。

    母蛊的反应渐渐弱了下去。

    她抓住一名暗卫逼问道:“阁主何在?”

    那暗卫从未见过姑射仙这般模样,只觉一条毒蛇缠上了脖子,忙道:“在、在正堂后面的演武场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江烟萝已转身赶去,好在演武场外无人把守,她径自闯入其中。

    江烟萝终是来晚了一步,场上胜负已分,她甫一踏进,一股血腥气就涌入了鼻腔,再看清眼前情形,不禁色变。

    没人知道萧正则的武功有多高,因为他执掌听雨阁九年以来,已经鲜少与人动手,而那些能让他动真格的敌人,都已经成了死人。

    江烟萝或可与之一战,可她只想赢,在没有十分把握前绝不会与萧正则死斗,故而少有的几次交手,她都藏拙三分,萧正则也没有全力以赴。

    因此,她从未在萧正则身上见到这样严重的伤势。

    鲜血猩红,白骨森然,他的左肩几乎被剑刃从中撕开,伤处依稀可见破碎的骨头。

    他全身莹润如金玉,可这金刚不坏之身终是为人所破,尽管那人的模样比萧正则凄惨许多。

    可昭衍在笑,他连站起来都勉强,仍在发自肺腑地笑,甚至笑出了眼泪来。

    凡人亦可弑神佛。

    江烟萝心头无端闪过了这句话,眼见萧正则抬步向昭衍走去,她脚尖一点地面,闪身拦在了两人之间。

    “请阁主手下留情,属下有要事禀报!”

    秋娘到底是没能活着回到平安坊。

    她伤得太重,深受寒毒折磨,若非强撑一口气在,恐怕五天前就已死去了。于是,见过了江烟萝最后一面,秋娘仅剩的意志也跟着体内那股寒气一同溃散,即使兰姑就近征用良医为其医治,终究无力回天,在江烟萝拼力赶回总坛的时候,秋娘躺在榻上闭了眼,再也没有醒来。

    消息是兰姑亲自告知的,她送回了秋娘的尸身,登门向江烟萝请罪,原以为姑射仙会将心腹之死迁怒到她身上,不想江烟萝的反应很是平静,问过详情便放过了此事,只让她继续搜捕玉无瑕下落。

    兰姑走后,江烟萝俯身将秋娘从担架上抱了起来,她生得娇小,腰肢手脚无不纤瘦,却将人抱得很稳。她把秋娘抱回了寝卧,如多年来秋娘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样,江烟萝亲手打来清水,用帕子轻柔的为她擦洗血污,换上一件崭新衣裳。

    房门被叩响,江烟萝道了声“进”,手里片刻不停地把人扶起来,准备用棉布擦干发丝。

    脚步声近,一双手从旁伸来,尚未触及湿发便被江烟萝挡下,只听她道:“你内伤不轻,近日来少动真气,尤其当心截天阳劲反噬。”

    昭衍换了身宽松的烟灰色广袖长袍,头发也是半干不湿地披在背后,闻言转手递了把梳子去,开口道:“你若不赶来找我,或许能救下她。”

    江烟萝道:“我没后悔过。”

    她不后悔一度逼昭衍置之死地,也不后悔在那时赶回总坛阻止萧正则下杀手,甚至于不后悔与玉无瑕有过的六年互惠合作,即便对方已经与她结下血海深仇。

    何况,先前为了给半死不活的殷令仪延命,江烟萝不得已耗去了身上一半的药虫,剩下这一半是她的保命底牌,若用在了秋娘身上,难保暗处环伺的敌人不会趁虚而入,她是绝不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。

    不能使其生,不忍见其死,自当不悔做抉择,

    昭衍却沉默了下来,半晌道:“如果我一早就将线索告诉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衍哥哥,我们都知道‘如果’二字最荒谬的道理。”江烟萝淡淡道,“即便时光倒转回去,你也没可能去找我,因为那时的你清楚知道这无济于事,我不仅不会信你,甚至会进一步怀疑你,这样就正中了玉无瑕的下怀,而你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。”

    这一番话撕开了两人间的温情脉脉,依稀重现了两天前的那场剑拔弩张。

    世上药方千百种,唯独没有后悔药,何况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,后悔是比认错更滑稽无用的事情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在江烟萝话音落下后,屋里良久无人出声,直到她为秋娘整理好了遗容,方才听见昭衍道:“你说得对,若无子母连心蛊在,又发现了这条线索,或许今日我不会去找萧正则,而是拉你一同下黄泉。”

    他打小就有股子以牙还牙的狼性,没有人能在与他撕破脸后全身而退,只是他早已过了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年纪,行于此道不啻临渊履冰,无论何时都要做出最有利的选择。

    这场性命攸关的豪赌,他又赌赢了。

    江烟萝让秋娘平躺在自己的卧榻上,为她盖好了被褥,转身看向昭衍,目光沉沉如凝冰。

    她问道:“你发现这条线索,真的是意外吗?”

    昭衍毫不犹豫地道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这个回答不出江烟萝所料,毕竟她从来不信所谓巧合,又问道:“今天你与萧正则决死,是自己想要去,还是有人逼你去的?”

    “你心里有了答案,何必问我?”昭衍嗤笑了声,“姜果然是老的辣,我可算服了。”

    “线索很重要,但你用不上,只能去走那条九死一生的险路。”江烟萝突然想到了什么,“她也知道飞星盟最后一个叛徒是明觉,怀疑到了萧正则身上?”

    “方怀远将九宫名单托付给我时,一切变局尚未发生,她……看在我娘和我义父的旧情面上,虽是远隔千里,但对我不乏照拂。”昭衍道,“家师离开中原已久,先前也不曾听说明觉此人,而我只知道他出身空山寺,身怀与小和尚鉴慧同门同源的外家奇功,再想追根究底,唯有向手握惊风楼的玉无瑕互通情报。”

    江烟萝对此不觉意外,沉声道:“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,他在云岭跟你有过联手,冯墨生是死非逃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,只要玉无瑕跟他搭上联系,立刻就能识破步寒英是为你设局所害的真相。”

    昭衍摊了摊手,道:“她知道又如何?阿萝,玉无瑕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,她只会将一切利害重新衡量,否则不等我跟你来到京城,这件事的内情便已经被她散布出去了。自始至终,她跟我一样想的是报仇雪恨,只不过从前我是她的同伴和子侄,如今我成了跟明觉一样的叛徒,用一个叛徒的命去逼另一个叛徒现出原形,没什么不合情理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里并无怨怼,反倒带上了几分笑意。

    江烟萝知道他在笑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曾说明觉是鉴慧的师叔,那么他的这身武功……”她眯起眼,“是《宝相决》?我见过谢青棠施展此功,可他远不如萧正则。”

    江烟萝手里握着琅嬛馆这一情报组织,昭衍也不意外她所知甚详,点头道:“七境十四式大圆满,萧正则对这门绝学的修炼已臻化境,全身罩门尽封,是为‘无垢功体’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今日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。”江烟萝缓缓笑了起来,“我很庆幸及时赶到了。”

    人贵在有自知之明,即使江烟萝自恃本领,在见识过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后,她也不敢保证能凭一己之力破开无垢功体。

    “我在生死关头顿悟了一式剑技,名曰‘无常’。”昭衍垂眸道,“只差一点,我今日就能杀了他,便是死也无憾了,可惜……这样的机会,恐怕没有下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有的。”江烟萝站起身,抬手拭去昭衍额角忍痛逼出来的汗珠,“你好好养伤,不会太久了。”

    她已经是听雨阁下任阁主的唯一人选,但她不是萧家人,也不会做萧家的新走狗,在夯实根基之后,江烟萝就要着手除掉萧正则,而不是耗费多年等一个施舍般的传位。

    今日萧正则那一身血衣,使她真正下定决心要留住昭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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